雞蛋冰的小說世界

───自漸形穢，是挑糞怪人對歐伊西的最好形容詞，但……，我對凝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？───

　　燈光啪的一聲響起，舞台瞬間變得明亮，無數事前準備工作，終於在這一刻即將驗收成果。

　　我躲在側幕後偷偷看著台上三名演員，心中有種不真實的感受，那種與平時迥異的陌生感，此時正出現在這些早已熟悉無比的臉上。

　　穿上西方華麗古典宮庭服飾的凝雪，飾演女主角，『歐伊西』，一股生長在貴族世家的特有驕氣，隱然出現在凝雪臉龐，這驕縱的氣息本該令人生厭，可當它出現在凝雪身上時，卻顯得如此自然，不僅不令人厭惡，反而讓人更加喜愛。顧盼之間，魅態百生，讓本已秀麗絕倫的凝雪，此時更是美得不可方物，

　　一身華服的肌肉男學長，飾演女主角的父親『歐羅肥』，平時去死團成員的模樣完全自他身上消失，不怒自威的氣度在幾個眼神閃過後，便讓人折服在他自信之下，這時候的肌肉男學長，充滿成熟男性的特有魅力，我相信若是平時肌肉男學長也是這副模樣的話，肯定會吸引無數女孩目光，別說成為去死團團員，只怕成為去死團公敵的機會反而大些。

飾演女主角後母的『歐巴桑』來自演劇社，雖然與她相識不久，但經過這段時間相處，我已經明白她是個台上台下恍若兩人的優秀演員，平時的她溫和有禮，不喜歡說話，在所有工作人員間都有很高評價，但在此時，她臉上已卸下笑容，那副尖酸刻薄的晚娘面孔，讓即使明知在演戲的我，仍不免有股衝上台賞她兩巴掌的念頭。

　　台上三人，飾演的角色和平時個性都有所差距，但一正式站上舞台，卻是入木三分，讓人無法和平時的他們聯想在一起。

　　我可以演得像他們一樣好嗎？暗暗問自己，卻沒有自信大聲在內心說出「可以！」兩字。

　　「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貴族家族，它以極大權勢與財富站在當時金字塔的頂端，無論政治上還是社會上，都有卓著的威望，家族現任家主『歐羅肥』大公，擁有常人所無法企及的一切，但這樣風光一時無兩的他，此時卻為了一件事情傷透腦筋。」

　　擔任旁白的人是醜小鴨，短短幾句開場白點出故事背景，她動人的聲音，吸引場中所有人注意，為舞台劇拉開序幕。

　　她會擔任旁白純粹是個意外，那是有一天醜小鴨來探班，我因為再次將『怒氣計量表』激到爆表，而被她拿著掃把一路追打，正當此際，演劇社社長為旁白人選煩惱不已，所預訂的人選，不是身兼他職，就是不合標準，所以社長一聽見醜小鴨的聲音，頓時驚為天籟，短短幾分鐘交涉後，旁白人選也就此確定下來。

　　不得不說，我在醜小鴨身上任何地方，就算沒有缺點也可以硬找出一個來，唯獨在她的聲音上，讚賞之餘，實在找不出可以批評的地方，我只能說老天爺是公平的，即使祂剝奪走一個人外在的優點，也肯定會在其他地方補償回來。

　　此時舞台佈置成一個豪門花園，雖然只有三個角色，但卻有四位演員，因為我們手藝社的前社長，阿達，他只穿一件四角褲，全身被灰色顏料所塗滿，正扮演一尊花園裡的人體雕像。

場中『歐羅肥大公』和『壞後母』夫妻倆坐在椅子上享受悠閒，而女主角『歐伊西』則在公園漫步，隨後停到『人體雕像』旁邊駐足欣賞。

　　「歐伊西啊，過來這邊，我有些話想要跟妳說」肌肉男學長雄渾的聲音將父親對女兒的溺愛展露無遺。

　　「噢……什麼事？」

　　「我的小歐伊西長大了……」歐羅肥大公撫摸歐伊西的頭髮，感嘆說道「想當初那個每天爬上爬下的小調皮鬼，就那麼一些時間，已經變成我們家族最美麗的花朵了啊。」

　　「爸爸……」歐伊西撒嬌不依地道。

　　「有件事，爸爸想跟妳討論一下。」

　　「什麼事？」

　　「就是……，前陣子有外國使節團來訪的事，妳有聽說過嗎？」

　　「沒有，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嗎？」歐伊西疑惑道。

　　「他們這次來拜訪的原因，其實是為了他們小王子『阿薩布魯』婚事來的。」

　　「那……」歐伊西臉色微微一變。

　　「使節團除來帶來國王的問候，同時也帶來『阿薩布魯王子』希望取妳為妻的消息……」

　　「不要！」

　　「歐伊西，聽爸爸說，這件事情……」

　　「不要就是不要！我又沒見過她，為什麼要嫁給他！」歐伊西用力地跺了跺腳，大聲叫道。

凝雪嘟著嘴，飾演嬌嬌女的她，任性轉過身，故意用力踹阿達所假扮的人體雕塑，而飾演雕像的阿達自然不能有任何反應，只能強忍，這種不能言的無奈表情頓時逗得台下觀眾哈哈大笑。

一下撒嬌，一下任性，短短幾句話間，善變嬌縱的富家千金，取代掉原本的凝雪，而這時候，所有豪門劇碼必有的壞後母，終於酸溜溜說起話來了。

　　「喲喲喲，現在是怎麼了，女孩長大了，理所當然要找個人家嫁了，難得有條件這麼好的對象，堂堂王子願意取妳為妻，還挑三撿四的，要不是我已經嫁給妳爸爸了，我還想嫁呢，真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。」

　　「咳！咳！」歐羅肥大公用力咳了兩下，瞪了壞後母一眼。

　　「喲……，你吃醋了呀？呵呵，都幾歲的人了，還像個小孩子一樣，只是說說好玩的，幹嘛當真。我心裡當然只有你一個，都結婚幾年了，還這麼會吃醋。」壞後母坐到歐羅肥大公的腿上，摟著他脖子嗲聲嗲氣地說著。

　　「不要！要嫁妳自己去嫁！妳這個又老又醜的老巫婆！臭巫婆！爛巫婆！」

歐伊西尖聲罵著壞後母，罵完後轉過身背對觀眾，獨自生著悶氣。

　　演劇社社長在排演的時候，總是不斷對我們幾個演戲新手告誡，千萬不要把你的屁股對向觀眾。不過凝雪此時的舉動卻是演劇社社長的特別要求，因為他說凝雪纖細的背影非常漂亮，背向觀眾效果反而會更好，而且觀眾看不見表情，還可以讓他們對凝雪美麗臉龐上的表情有另外想像空間，

演劇社社長的理論，我並不能理解，不過……，對於他說凝雪有個漂亮纖細背影這件事，我卻是打從心理讚成的。

　　很多人喜歡訂一個標準來框定女孩的身材應該如何，認為體形要肥廋適中、穠纖合度，認為腿則是不能太粗太胖，認為胸部不能是平底鍋，必需是有深度的悶燒鍋之類的。

雖然大部份時候我也喜歡用這樣的標準來看女生，但我認為凝雪纖細的身段卻很適合她，雖然有時會讓人覺得太瘦，有時也會想像如果她更豐滿些會如何，但我還是認為這樣的身材才是最適合她的，每個人總有自己適合的外形和感覺，不能用同套標準來要求一體適用。

　　「嗚嗚嗚……，你看你的女兒，我知道我只是個後母，但我不也是盡心盡力地照顧她嗎，可是她卻總是不領情，嫁來這麼多年了，我在她眼中，卻還是跟個下人沒什麼兩樣，我……嗚……嗚……」壞後母假裝哭泣起來。

　　一段標準戲碼，壞後母對於非親生子女的百般挑撥，流眼淚裝可憐也要破壞他們的感情。

　　「唉……，歐伊西妳就別和妳媽媽吵了，她也沒說錯啊。」歐羅肥大公無奈地對著歐伊西背影說道。

　　「她不是我媽媽！」歐伊西沒有回頭，只是大聲回應道。

　　「這……，唉……」歐羅肥重重地嘆了一口氣。

　　場中演員全部停止對談，只剩下壞後母斷斷續續的哭泣聲，這時候終於是我上場的時間了……

提起木桶，我閉上雙眼，深深一次呼吸後，終於由幕後走出。按照之前排演過無數次的劇本，我在台上四處張望，飾演正巧從庭園旁邊經過的挑糞怪人。

刺眼聚光燈打在臉上，一時間讓我看不清台下觀眾的臉，而此時台下所引起的小小騷動，我猜……也許是因為我臉上所畫超級醜妝的關係吧。

　　由於這一幕的重點，是要點出挑糞怪人對美麗女孩的愛慕，因此，此時舞台上僅有兩盞突顯主題的聚光燈打在凝雪和我身上，配樂則是浪漫的小提琴聲，整個重點是我凝視著女孩的各種細微表現。

　　凝雪站在舞台右方，我站在舞台左方，由於她的位置是背對觀眾，因此從我的角度，可以看清凝雪臉上表情。而觀眾卻看不到。她偷偷向我吐了一下舌頭，並同時悄悄地眨著眼。對我露出了不應屬於歐伊西的神情。

　　我微微一笑，原本我的笑容是劇本上要求的一個內容。可在這一刻，卻因為凝雪的小動作而變得真摯。

看著她，我眼神露出自慚身份的目光，伸起右手，像是想捕捉眼前這美麗的畫面，卻又緩緩落下。

略顯急促的呼吸，還有略顯自嘲的苦笑，這一切本都是劇本上的安排，也都曾經一再練習，可此時的我卻不是在演戲，而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感受。

急促呼吸是因為站在舞台上的緊張，自嘲苦笑則是因為發現凝雪在舞台上竟是如此耀眼。一直以來，我都刻意忽略凝雪與自己在外形上的不相配，告訴自己別太在意外表，可一旦兩人同時站在舞台上的此刻，我才發覺原來我們竟有這麼大的差距。

自漸形穢，是挑糞怪人對歐伊西的最好形容詞，但……，我對凝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？

　　「你是誰？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？」歐伊西指著挑糞怪人說道。

　　「我……我……」挑糞怪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「我是來清理糞池的，今天有人叫我過來……」

　　「那你怎麼會走到這邊來？糞池在另一個方向。」歐伊西說道。

　　「喲……，我說歐伊西啊，妳幹嘛跟一個賤民說這些，直接把他趕跑不就成了，妳要小心，小心和這種賤民說話久了，他身上的味道會全跑到妳身上去。」壞後母搖著扇子遮住半邊臉孔，不耐煩地說道。

這名演劇社伙伴真的很有演壞女人的天份，小小幾個動作，就足以讓所有人都不自覺討厭她。

　　「哼！妳的嘴巴比他還要臭一百倍，妳的身體比大便臭一萬倍，妳這個臭！臭！臭女人！」歐伊西指著壞後母，大聲罵道。

　　「妳這是什麼話！我是那裡臭了？妳是不是鼻子最近鼻塞得太嚴重，分不清香和臭了啊！喲……，這樣的話我也不跟妳計較了，畢竟和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孩爭也實在太沒意思了」

　　「我才沒有鼻塞，是妳身上狐狸精臭味實在太濃了，想聞不到都不行。」歐伊西同樣刻薄地反擊著。

　　「妳……」壞後母站起來，手指向歐伊西。

　　「好了！妳們兩個就別吵了！」

學長威嚴的聲音，震盪在整個穿堂之中，別說劇中兩人本來就會停止爭吵，我想就算是真的有兩個瘋婆娘吵起來，學長這一聲也足以讓任何人停下爭論。

「哼！」兩個女人同時別過頭去，又同時在目光中看見挑糞怪人。

「還不快離開，你這臭傢伙就別在這裡礙眼了，難不成你想娶她回家嗎？如果真是這樣，只要你能拿出足夠的金幣，倒也不是不能答應的。」壞後母用扇子指著挑糞怪人嘲弄說道。

　　「妳說什麼？」歐伊西張大雙眼，生氣看著壞後母，一場女人間的大戰即將再次展開。

　　「好了！」歐羅肥再次大聲遏止，然後指著我，冷冷說道「你還不離開，留在這裡幹什麼。侍衛！侍衛呢？」

　　兩個飾演侍衛甲和侍衛乙的伙伴，身上穿著厚紙板做成的鎧甲，從側幕後走出來。

「你們都在幹什麼！怎麼會讓這個傢伙走到這裡？還不快點把他帶開！」歐羅肥大公大聲說道。

　　「是。」侍衛躬身回應。

　　第一幕由於主要是描述歐伊西家庭中的家庭革命，所以我這時趁勢被侍衛帶下場後，第一幕就沒有我的戲份了。我這時候躲到側幕後面的角落，繼續偷偷瞄著台上演出。

　　舞台上歐伊西與壞後母愈吵愈烈，這種家庭革命劇碼，理所當然是身為父親的歐羅肥首先受不了而拂袖離去，而結局也同樣理所當然的，是牙尖嘴利的壞後母贏得口頭上的勝利，氣得歐伊西當場離家出走。

　　望向與平時迥然不同的凝雪，我不禁想到，如果平時的凝雪也是這副模樣，我還會喜歡她嗎？

　　驕縱的凝雪並不討厭，反而有種令人哭笑不得的感受，一個在家中倍受呵護，不知人間疾苦的美麗小女孩，讓人苦笑。這種溫室花朵的感受，平日也曾在凝雪身上感受過，但往昔的她，是一位溫柔善良的天使模樣，而劇台上的她，卻是一位任性可愛的小惡魔。

只是……，這樣的她，是我所喜歡的她嗎？或者……，我究竟是為什麼喜歡凝雪？

　　美麗？善良？

　　這問題突然在心中問著自己，卻如連鎖反應般地又敲擊出更多問號，無法肯定在內心回答自己的質問。